就叫她伯姐吧,她说,因为她的网名是「伯德大姐」。这个名字来自电影《伯德小姐》,「Lady Bird」,一个美国小镇女孩梦想着脱离家乡去往纽约的成长故事。在青春期的压抑与反抗中,远方的「纽约」像是一切问题的答案。来自东北小城的伯姐很喜欢这个故事。她有意练习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别人不问起的话,她从来不主动提起自己的老家。
伯姐就快 35 岁了,二十年后的 Lady Bird,已经北漂十年。北京向她展示了这个答案。从 20 块钱一晚的集体宿舍住起,辗转于双井、常营、亦庄、西二旗,住过群租房、隔断间、朋友家客厅沙发、自如次卧和互联网大厂的公租房,伯姐至今已经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。工作也换过很多次,清闲的,忙碌的,基本都是只有在北京才能找到的。作为一个被书籍和电影哺育大的「文青」,除了北京,伯姐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这类影视传媒相关的工作。
Lady Bird 到处飞,伯姐曾经一个人背着巨大的户外包,花了一年时间搭车环游中国;也曾经用自己全部的收入到 15 个国家旅游。身边的朋友替她痛心,这么丰富的经历怎么没有用来「变现」。伯姐也曾几度离开北京,但每一次最后她还是选择回来。
伯姐在北京漂流,享受着「798」「小西天」的文化氛围,也忍受着深夜 12 点上百人排队打车的大厂加班夜。她说,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北京打工人。她赶上过互联网媒体发展的潮流,也错失过通过婚姻留在北京的机会。北京这座城市欲拒还迎地向她开着一扇半掩的门,它允许你的窥探,接受你的燃烧,但始终拒绝你的进入与停留。去年年底,伯姐被大厂裁员,并因此失业了一整年。她恍然发现,35 岁的年纪,她好像无法再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了。
与伯姐通话的那天,北京正在经历一个寒冷的冬夜。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东北老家。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,16 岁的她望着家乡的天空发誓,以后我一定要离开这里。二十年后,北京西二旗的公租屋里,她有时想着离开,有时又想着留下。现在她并不知道自己将到哪里去。
以下是伯姐的讲述 ——
文|王媛
编辑|楚明
图|(除特殊标注外)受访者供图
1
我住在西二旗,现在晚上 8 点多,正是下班的高峰期。今天北京下大雪,这个温度(这么冷),我猜现在外面应该有好多人堵在地铁站,想打车打不到,或者干脆就只能先步行。
本来我刚才还有点犹豫,要不要接受这个访问。我觉得文章发出来一定会有人骂我: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,她活该;工作做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管理层,现在被裁员,活该。但是刚刚想到外面的这个场景,让我一下子坚定了,我要把我的经历讲出来。一定有人不理解,也一定有人能感同身受。我的故事,就是在北京普普通通的一个打工人的故事。
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前单位 —— 一家互联网大厂 —— 的公租房。可以说是我在北京住过的那么多房子的一个顶峰。它大概 30 平,租金也非常低,就 2000 多块钱。想在海淀再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的。去年被裁员之后,我开始跟这家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,至今流程还没有走完,所以我目前也还住在这边。
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试探性地向外面投简历,还是可以在西二旗找到一些外包工作的,只不过我因为没有离职证明而没有办法办入职,但当时我的心态还是很乐观的。但等到叶子渐渐落了的时候,我就发现我的简历再投出去,完全没有回应了。别人一看,你超过了 30 岁,他就简历看都不会看的。我是没有想到我这么多年的运营经验,现在是完全找不到工作。
在大厂工作的那三年,我比驴还要忙,几乎没有太关注自己的生活,一心都扑在工作上。就连除夕夜我都在公司加班,等过了夜里 12 点,怎么打车也打不着,要排几个小时,你就只能这么干等着,等到半夜 3 点才打到车,回家倒头就睡。连续三个春节我都没有回过老家,都是这么过的。在大厂里面,你不知不觉地就掉入一个陷阱,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螺丝钉,而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,会有这种错觉。但谁也不知道,裁员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。
在 2020 年,我从原先 9 平米的出租屋搬到这个公租房的时候,我非常开心,在漂了这么久之后,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开间。我父母还从老家过来帮我置办了一下。在这里,我可以洗澡洗多久都行,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;我也可以不再用公用的冰箱;半夜回家也不用担心会吵到别人。虽然这种公租房隔音都不是很好,而且这个楼就在路边,它旁边就是个工地,也是很吵的,它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房子,但我的幸福感提升很高。我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有尊严的房子了。
结果去年,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,我接到了裁员的通知。HR 找我谈,说可以把我调到河南去当审核员,我知道即使接受这个条件,到了河南,它还是会想办法裁掉你的。我的内心充满愤怒,裁员的条件完全不公开透明,年终奖也不发,三年多来攒下来的一大笔加班补助也要不回来。我就没有签字,选择了去和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。
其实当时我也没有想到,这个官司会这么难打,一年了这个事情没有进展。最大的影响是因为我的离职流程还挂在前公司的 OA 里,没有离职证明,五险一金也被断了,我没有办法再在北京入职新工作。我想过各种办法,甚至去问过麦当劳的零工,连这种工作都需要你的五险一金证明。
我也想过去挂靠一些中介,去做收纳师、陪诊师,结果发现这里面水很深,很难进去。我也想着能不能去做家教,因为我大学上的是师范专业,也还算有一个背景在这儿。但是不行,在北京,做家教的起码都是 985 毕业,很多还要求你有住家经验。我这才发现脱离了大厂,你真的什么也不是。之前你的经验,做汇报、做表格、怎么和业务方谈判,这些东西离开大厂的系统之后根本都用不上。这会让你有巨大的落差,难道我真的只能去送外卖了吗?但那个世界,我也进不去。
我尝试做自媒体博主,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工作了。小红书更新半年后,粉丝量一千多个,也没有变现,我认为是失败了。那天我在小红书上还刷到了我刚来北京工作时候的一个小领导,她当时算是当时网络上的一个小名人,还做出过网上曾经很火的营销策划。她在小红书上说,她现在也因为在北京找不到工作,回到了老家。在她的城市里面,更难找工作了,她就去做便利店店员,熬到后半夜凌晨 3 点的时候,心脏剧烈地疼痛,很快也辞职了。我们简单聊了两句,当年饭桌上的谁谁,你还记得吗?记得,真的很油腻。然后,我们礼貌性地点了互相关注,也就没有再说话。
2
2012 年 4 月份,我一个人拎着箱子来到了北京。那时候 10 号线还没环起来,终点是劲松站,周边的双井、百子湾那一片有密集的居民区。我在 58 同城上找到了双井的一个床位,20 块钱一天,一间房住 12 个人。
那几年我父母陷在照顾家里卧床老人的漩涡里面,自顾不暇,也不怎么管我,听说我要去北京,我妈对我唯一的嘱托就是,不要违法犯罪就行了。
那个时候我觉得到了北京,我一定能过上自己向往的文艺生活,可以看演出,可以看电影,甚至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行业,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愿望。小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文艺青年,在别的孩子都在读《哈利・波特》的时候,我就在看三毛、张爱玲、王小波。那时候对一个四五线城市的小女孩来说,能看到这种书是相当珍贵的,我就不停地看。看张爱玲写她在香港读大学、看三毛写她去过那么多国家,那些故事给我埋下一颗种子,让我开始有了不安分的心。
你看过《漫长的季节》吗?那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。我们家就在工厂区附属的楼房里面,我爸妈也是双双下岗,后来我爸就是像剧里面那样,去开出租车,一模一样的,我妈就留在家里面做家庭主妇。厂房很破败,气氛也很压抑,甚至就在我们那个厂区里就发生过凶杀案,一个人下岗后没钱,带孩子去医院看病,医生不给看,他就把医生给弄死了。
在那样的环境里,父母很努力地为了生计奔波赚钱,是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关心和爱的。我现在觉得,我后来的很多经历,都和我小时候缺爱导致的不自信、内核不稳有关系。可能他们有 5 分的爱,已经把 4.5 分全都给你了,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 100 分的爱。
我清楚地记得我高二的时候,有一天走在路上,东北那边先下雪再解冻,路上就一层冰。我走着走着,一个跟头就摔下去了,有一两秒钟都有点失去意识似的。我就那么躺在地上,看着那个天,暗下决心,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。
高考的时候,我就差两分没上重本线,当时信息也很闭塞,不知道怎么报志愿,我爸就给我报了一个老家这边的二本师范,相当于一下滑落到二本最低档的学校了。那四年我过得非常不开心,和室友也有非常多的摩擦。我就看电影,按片单刷,先看张艺谋、贾樟柯,觉得真牛;再看日本导演、韩国导演,原来电影还能这么拍;然后就是看小众的欧美文艺片。到大学毕业的时候,我应该就已经刷了 1000 部电影了。那就是我在那个时候的精神寄托。
所以对于我来说,如果我想追求文艺,就必须来北京,才能靠近这个行业。刚来的第一个月,我就拎着箱子在双井搬了三四次家,从 20 块钱的搬到 35 块,再搬到 40 块的,可能室友就能少几个人。跟那些室友我也没有交流过,我当时属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那种女文青,性格不算特别开朗,只记得当时附近有一个夜市,有个推车卖的热干面很好吃,听说他家现在已经做大了,做成连锁店了。
虽然一直在投传媒方向的简历,但其实我来北京之后第一份工作,是在郊区一个大专做教务老师,管排课、打杂。因为这份工作能包吃包住,对于当时的我是很有吸引力的,我就非常高速地入职了,搬到了学校的教师宿舍里面。
在那个学校,我就觉得这些同事怎么都这么奇怪,有的天天就是照镜子,没事干,有的就在办公室里插科打诨,我在里面格格不入。我们住的宿舍在一个二楼,就是在像办公室一样的房间里打上几个床,也不能锁门,有时候一出门还能看到外面有大哥往里瞅。这份工作只做了很短的时间,我就又回到了双井。
这个时候就不住床位了,租了一个隔断间,好像是 1100 块钱一个月。一百多平的房子,分了五六户,属于是空调都得从隔断中间掏个洞,你一半他一半那种。我清楚地记得主卧住了一个歌手,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练嗓,一个一个音阶边唱边弹。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很上进的人,天天都练。没窗户的那间住了一对来北京做小买卖的夫妻,还有一屋住了两个男生,非常大杂烩的一个场景。
那段时间微博刚刚兴起,就有专门给人写大号的那种网络中介公司。人家看我看的电影很多,就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影视的账号,你来写,还可以跑一跑发布会,见见明星,工资 3500 块一个月,我就觉得挺好。
但为什么这段打工经历令我不开心呢,那个时候我们会跟甲方吃饭,在饭桌上,他们就逼着你讲一些黄段子。我那个时候才 20 多岁,也没有性经历,那怎么办呢?我就只能编,因为你也不能冷场,不然你这工作还想不想要了?吃完饭之后,饭桌上的甲方就会来找你说些有的没的,很油腻的东西。包括当时公司要求写文章要有一些浮夸的风格,我也不是很适合,所以做了半年我也就辞职了。
在那之后,我的人生就进入了一种漫无目的的漫游状态。那段时间有个纪录片叫《搭车去柏林》,我看完之后觉得,太牛了,他俩居然能从北京一直搭车搭到德国,这个念头就在我心中萌发出来,我也要去搭车。
3
我把北京的行李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,后续的一年多,我一直在路上。之前攒的工资,再加上找家里要了一点,一共两万块钱,我几乎把中国走了一遍。当时对丝绸之路很着迷,我就从北京到陕西、甘肃、青海、西藏、新疆、内蒙,后面一路下到广东,然后又搭回山东。一开始有一部分是坐火车,后面离开西藏之后一路就都是搭车了。
一般我是在高速路收费口,或者服务区,看谁能带我走一段。那个时候也被逼着打破了我这个文艺青年高冷的人设,到处去跟人聊天。很幸运,我也没遇到什么危险,一路上很多人都对我很热情。在新疆哈密附近,有个做生意的姐姐看我那个样子又黑又瘦的,还让我跟她一起住酒店,带我一块吃晚饭,她还炒了个鸡蛋给我吃。在湖南张家界的时候,有个司机都已经开出去了,又倒回来,说: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,我没结婚之前也有这个愿望,我很羡慕你。最后我下车的时候,他还送了我一本《徒步中国》,那本书他一直放在车上。那一年的生活,虽然风餐露宿的,有时候甚至不能洗澡,但是真的特别开心。
后来我的一个发小一直埋怨我,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什么用,你都没有变现,这些经历到最后也没有给你自己带来一份收入。她说我错过了好几个风口,微博、公众号兴起的时候你没做,现在短视频兴起了,你也不想做。她就觉得我这样在她看来没有太大的意义。她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,决定考公之后,毅然决然辞职,连续考了 5 次,最终上岸了。她现在也过得很好。但这种生活,我不想去过。即使是现在问我,我也不想去过。
搭车到山东的时候,我去见了一个网友。他是在网上写小说的,非常有才华,我这种女文青,就容易被这种男文青吸引。见面之后,我们也算确立了关系,这是我第一次,也是到现在唯一一次谈恋爱。
2014 年,我回到了北京,重新找工作的期间,就住在几个豆瓣网友的家里,他们也是几个人合租的,对我非常友善,都没有收我租金,我就说那我帮你们打扫一下屋子,就这么在他们的客厅住了几个月。
当时版权管理不严格,有很多公司会开发盗版的电影 APP,需要你写一些推送文案把片子宣传出去,或者做一些校对字幕、上传资源之类的工作。6 千左右的工资,也没有五险一金,这样的工作很好找。我因此又搬到了常营,在常营也搬过几次家。后来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,我进了一家电影售票 APP 公司,在那里,只要勤奋肯干,做个几年,是能积累起很好的经验的。但做了 20 几天之后,我就辞职了。因为当时,我这个男朋友跟我提分手,我一下就崩溃了。
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啊,我是被他骗了,他的名字、身份、经历,都是假的。我倾尽所有的一次恋爱,最后是这样的结局,我就怎么都走不出来。辞职之后我离开北京,回老家,每天以泪洗面。
可以说在 2016 年之前,我都没有真正长期坐班的经历,一直是在打零工。可能在那段时间里,我搬家的次数加起来已经 20 几次了。每次的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,因为房东喝醉了在门外敲了一夜的门;因为合租的情侣关系不好彻夜吵架砸东西…… 那时候北京租房市场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被几家中介垄断,你会遇到各种奇葩的房子和室友,以及各种套路你的黑中介。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,那个时候的我很自洽,我可以忍受不好的居住条件,我总是有希望,什么时候不行了我就换一换,也总能找到工作养活我自己。在那个时候,我并不厌倦北京。
4
在老家休息了 8 个月之后,2016 年春天,我又回到了北京。我还是得回来赚钱。这次我搬到大兴,在亦庄找了一个给电影公司写影视账号的工作。
我在大兴一共待了十五六个月,那是我在北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,工资不到一万,没有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,可以每天狂看电影看书,也不用接触外人,做的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。同事们几乎都是北京人,大兴附近的拆迁户,他们就在家附近干着一份轻松的工作,工资也不高,他们很知足。因为大家都喜欢电影,也很聊得来。我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这种人,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,是漂在北京的。
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没有压力,即使我快 30 岁了,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危机,说去考虑一下未来什么的。我沉浸在那种温水里面,非常地开心。空闲的时候我四处去国外旅游,可能光日本就去了 6 次。最后离开那里也是因为想要旅游,想去更远的国家,发现我银行的流水不足以办签证,也不足以维持我旅游的开销,才觉得我得去找一份 1 万块钱以上的工作。
我就去了一家朝阳那边的大公司,算是半互联网公司吧,现在它都已经黄了。这份工作和我之前的工作很不一样,工作压力非常大,从此没有了周六周日,我一直在无偿地加班,不停地写周报、日报,各种报,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就被完完全全打破了。我记得那时候万念俱灰,就像纺织女工一样,每天盯着电脑。之前在大兴的时候,我还会买纸质书放在出租屋里看,现在我都已经不看书了。
那几年北京租房的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你开始发现很多地段在论坛和小组上找不到房子了,房源都被那几年兴起的租房中介把控得死死的,想住在这个小区,就必须找他们租。他们会把房子装修得有品味一点,看起来比之前刮大白那种好一些,让你觉得自己住得还挺温馨的。但与此同时市场价格也被他们抬高了。同样的房型原来 2000 多能租到的,现在至少要到 3000 元。年轻人在其中就很弱势,是没有议价的能力的,它想租多少钱就租多少钱,你离不开他们,甚至还得感谢他们。
搬到这种房子之后,我遇到的室友也变得比较「精英」,受过良好教育的,素质也很高。可以说居住环境确实是改善了。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,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要起飞了。在公司,同事看我喜欢旅游,就跟我说,办公室里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男孩子,还挺有实力的,是个北京拆迁户,应该能跟你玩到一起去,我介绍你们认识吧。
其实这个开头就预示着结局,你想在办公室这么久,他都没有吸引到过我,对吧?但我跟爸妈提起这件事之后,他们俩就高兴得觉得这是祖坟冒青烟了,我的女儿居然能在北京搭上一个拆迁户,我的天,狂喜。我跟他接触了一阵,有一次他提起彩礼这个事情,我就跟他说我不觉得结婚应该有彩礼。不是为了恭维他啊,我真的是这么想的。那一刻他眼睛就放光了,你知道吗(笑)。他也觉得:终于有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不是图我的钱。
我们两个一共相处了 20 多天吧,他肯定是个好人,但他就是没有吸引我的点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也有错,也没有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再接触接触。一起出去看电影,我想看《邪不压正》,他想看《西虹市首富》,我就觉得越处越不对劲。包括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计划,也有很大差别。我心里清楚这肯定不是我的正缘。就在这个时期,我的业务部门解散了,我就失业了,借着这个契机我也就不再跟他联系了。
后来我听说这事给他的打击还非常大,他很伤心,后来迅速地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就结婚了,现在孩子都很大了。我爸妈知道之后把我臭骂了一顿,大吵大闹,甚至哭着来求我。他们说你懂什么啊,爱情到最后都是会消退的。但我就觉得,我的原生家庭,我的成长环境,从来没有给过我足够的爱,让我能识别爱,懂得爱。我就每天生活在我自己的书和电影、自己单身很愉悦的氛围里面,我不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。到现在我也不懂。
这次失业之后,工作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好找了,影视寒冬,很多电影公司都不招人。2019 年年末,我最终入职了我后来工作了三年的这家大厂来做运营,从朝阳搬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西二旗。
其实我来之前都不知道西二旗是这样一个地方,这么偏僻的地段,9 平米的房间居然要 3000 多块钱。之前我在朝阳,2 千多还能租到 14 平朝南带落地窗的房间呢,周边配套设施也很好。后厂村这附近都是回迁房,并且没有集中供暖,外卖软件打开周围都是那种没有招牌的「僵尸饭店」,很荒谬。
但是呢,你听过那种「大厂工牌」笑话吗?大厂就是有一种能力,让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,出去跟别人一说,大家也都知道你在做什么。你不知不觉地就会对这里产生一种认同感。特别是进去一年之后,我逐渐适应了大厂的工作方式,又排到了现在这个很便宜的公租房,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开间。我会觉得,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继续做下去,我会在北京有一个很稳定的生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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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京住过这么多的地方,我的生活方式也在随着居住地的变化而改变。住在朝阳的时候,周围很繁华,配套设施也很完善,你想吃什么,想买什么,几乎附近都有。它是很适合年轻人居住的一个地方。我还可以经常跟朋友出去吃饭,去蓝港逛街,去三里屯的美嘉看电影。说起来,现在三里屯美嘉也倒闭了。从朝阳坐地铁去各个地方都很方便,虽然离得远,但我会经常去小西天(中国电影资料馆)看电影。在大学开放的年代,我也很喜欢去逛清华,跑这么远过去,我也不是去听课什么的,就是想在里面溜达。我记得清华有个叫青青炸鸡的,十多年都没有涨价,可就是很好吃。
亦庄呢,就不太一样,它现在发展得也很好了,但我 2016 年在那边的时候,周边的区域都还没怎么开发起来,只有一些工业制造区,住在那边的很大一部分是拆迁户。我记得当时那里最时髦的一家餐厅是日昌餐厅,最时髦的地方就是林肯公园。这可能也是我离开那里的其中一个原因吧,那里的环境和我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需求是完全不匹配的。
至于西二旗,你知道,我现在住的地方旁边就是一个工地。这三年,我就看着沙子和土一车一车往里运,楼一天天地就盖起来。旁边的路口在修高架桥,每一次从这个桥底下过,就会发现这个路口怎么又变了。现在同一个路口和我年初经过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
当然,西二旗的地铁是出了名的很可怕,早晚高峰的时候是「人间地狱」,所有的人挤过那个闸口,是一个很可怕的景象。我自己在大厂这几年并没受过什么通勤之苦,因为我住得离公司很近,有那种私家巴士做往返接送的生意,我一般是坐那种,或者骑自行车和打车。
所以我为什么说这份工作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,你会越来越觉得,我现在都不用合租了,也不用挤地铁了,好像自己也慢慢有了尊贵的身份。由奢入俭难,如果你让我现在再去跟人合用一个厨房、一个卫生间,我可能就接受不了了。
精神上的退化也是方方面面的。在亦庄跟人合租的时候我还会买纸质书,但现在我家里连书架都没有,这里的工作强度是不允许你投入到一本书里面去的。当年买的那些书,后来随着搬家的过程也慢慢出掉了。一开始书看不了了,但是电影还可以,我还在用豆瓣的时候,看过的电影应该已经标记到四五千部了。可是后来我们的业务涉及到需要去看短视频,看了短视频之后,你就连电影都不想看了。你必须得承认,人就是会退化,会变懒。
其实现在打开豆瓣,也会发现用户跟当年已经是换了一拨人,整个风气都不一样了,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登录这个软件了。这么说起来,其实北京也是这么一回事。有些人离开,又会有新的人入场。
在实际裁员几个月前,其实脉脉上面就已经有很多的风声了。我当时就觉得,如果要裁员的话,那肯定会轮到我。我是我们组年纪最大的。后来事实也是这样,留下的都是 94 年、97 年的。
我这个人,失业与失恋总是伴随着一起来。那几个月我认识了一个研究赛车的北京男孩,是个很聪明的海归博士,我又一次强烈地被吸引。他一开始很主动,但当他得知我被大厂裁员后,一下就疏远了我。这是上次分手 8 年后唯一一次心动,却在冷暴力中不明不白地收场。我非常难过地去求助心理咨询:为什么我为公司付出那么多,到头来却被赶走?为什么为喜欢的男生付出了那么多,却还是会在他权衡利弊之后被放弃?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还会有人爱我吗?咨询师能为我的问题寻找新的视角,但却无法阻止我得出这个结论:现在的我,真的很失败。
就这样,在过去三年的工作榨干了我六年的能量之后,今年,我突然一下就闲下来了。春天,我到南方去找朋友散心,补了几部积攒很久没有看的剧。夏天,我沉迷于学英语,真的很努力地学了一阵,至少雅思 6.5 分我是比较有把握的。但最后看着 2600 块钱的报名费,我还是没有去考。秋天,我开始做博主,写了一系列「打工人美食图鉴」,把我这些年在北京吃到的各种小吃测评了一遍。我发现评论区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能骂起来,一个煎饼能不能加生菜的事情来回地吵,还有店主看了我的测评就过来网暴。这博主真的是需要一颗很强大的心脏,不然就会陷入无尽的内耗。后来我就不上网了,豆瓣,微博,抖音,我都不看了。
冬天,我去医院挂了号。我深陷「我很失败」的情绪里:怎么会这样?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情?我就在这种纠结里走不出来了。医生反复问了我很多问题,然后告诉我,你并没有抑郁,可能只是困在之前的事业和感情问题里找不到出口,你要去寻找新的破局的方法。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些边缘型人格障碍,我看一些心理学的书上讲,这种人属于是「没有皮肤的人」,非常的敏感,我觉得我就是这样。但这也被专家否认了。他说,你对自己上纲上线了。
可能我还是没有活明白。那天我翻我之前写的公众号,看到我记录过大刘在《球状闪电》里写的一句话,「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」。我当时还这么文艺,还会摘抄这么一句话,我现在都不太记得这篇小说讲的是什么事儿。
曾经有一段时间,我觉得我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的。我能达到工作量和时间的一个平衡,有时间的话,我就能出去玩,工作压力也没有这么大。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?
我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,咨询师说我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,我不是活在过去,不断后悔之前的选择的人。他说,你总能从过去的事情汲取到一些力量,然后往前走,你这一点特别好。
我到现在还是会有要走出去、要继续往下走的那种信念,而且是挺强烈的。就像搬家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多辛苦的事,我是一个今天说要搬家,一个晚上就能非常熟练地打包好所有行李的人。只是我还是没有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。可能会在某一个地方,它不是在这里 —— 也有可能在这里 —— 在我真正自洽的那一刻。从这个角度讲,我还真不觉得这一年的经历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事。未来一定会有某一刻,我会觉得北漂居无定所搬家 30 多次、失恋和裁员就是我人生中的小事。我一定会跟自己和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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