@马伯庸:读《文献丛编》雍正朝《福建学政戴瀚折》,其中记载了一段掌故,堪称有清一代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极品,太奇葩了。
这件事得从曾静说起。
雍正六年,一个叫曾静的文人,试图游说川陕总督岳钟琪造反,列举了雍正十大罪状,诸如谋父、逼母、弑兄、屠弟之类。岳钟琪二话不说把他逮了,押送京城。偏偏雍正是个较真性子,以皇帝之尊,居然针对曾静的指责逐条进行批驳,然后把他的口供和自己的驳斥合成一本书,起名《大义觉迷录》,刊行天下,要求各地州县学校都要阅读,以正本清源。
到了雍正八年,福建汀州上杭县接到了上级通知,要组织学生们学习《大义觉迷录》。当地有一个童生叫范世杰,时年 23 岁,读完这本书之后,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。
明清两代,读书人只要通过了县试、府试两级考试,就可以被称为” 童生”,但只有继续参加院试通过,才会获得 “生员” 身份,俗称 “秀才”。别看现在每年总说什么高考状元,其实按明清学制来比较当代,高考只相当于院试,大学生就是秀才。范世杰 23 岁还是个童生,等于是还没考上大学的复读生。
这孩子家境贫寒,学习成绩也一般,一直无法出人头地。他读完《大义觉迷录》之后,脑回路突然搭错了一根弦:“哎!皇上破防了,要不何至于跟一个死囚犯搞什么辩论呢?我如果替皇上仗义直言几句,不就可以一跃冲天了?”
一念及此,范世杰灵感勃发,当即挥毫写了一篇呈文给福建观风整俗使刘师恕。
观风整俗使这个头衔,是雍正原创的,专设于浙、福建、湖南、广东四个 “民俗犷悍” 的省份,整顿当地风气。刘师恕收到范世杰的呈文之后,觉得文采平平,内容也是平常吹捧之语,没什么新意,批了不咸不淡的六个字:“忠爱之心可嘉”,就搁置不理了。
范世杰一看没回应,痛定思痛,觉得大概自己写的不够耸人听闻,于是又潜心揣摩了几遍《大义觉迷录》,从当地茶馆坊间打听了一堆有的没的八卦,精心炮制了第二篇呈文,想了想,没再去投刘师恕,而是呈给福建学政戴瀚。
但戴瀚也是一方大员,不可能直接上门去送。范世杰一不做二不休,趁着戴瀚到上杭县主考的机会,悍然拦住轿子,强行跪在轿前呈递。
戴瀚接过呈文一看,开头就喷了。范世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呢?因为 “予岂好辩哉,予不得已也”—— 这是孟子的原话,这是俨然把自己当圣人了。再往后看,洋洋洒洒数千字,虽说通篇都在歌功颂德,痛斥曾静,但文采实在堪忧。
戴瀚读得昏昏欲睡,直到他读到其中一段,一个激灵醒了,浑身冷汗直冒。
这一段,是范世杰针对曾静骂雍正 “弑兄屠弟” 的批驳,其文如下:
“及是时,传贤传子,三兄有抚驭之才,钦遵父命,让弟居之。而圣君不敢自以为是,三揖三让而后升堂践天子位矣。敬兄之礼,抑何恭也。且兄弟既翕,和乐且耽,济济多士,众皆悦之。”
简单翻译一下:“康熙皇帝说传位要传给最贤明的儿子。咱皇帝上面有仨哥哥,个个都有明君才干,一听父亲这么说,就主动把位置让给咱四爷了。咱四爷讲究人,三次辞让,这才登基当皇帝。哎呀,咱皇上对兄弟真是太好了,大家都很高兴。”
戴瀚心想,这脑洞也忒大了。雍正即位始末是有官方版本的,你就算是为皇上说话,也不能胡编到这程度啊,什么三兄让位,兄友弟恭,老大老二老三如今可还圈禁着呐,您这是帮腔还是打脸啊?他再往下一看,更不成话了。
“从孝弟以推其内本外末之意,好贤易色之心,又何有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好色贪财之谤哉?”
简单翻译:“咱们皇上阴了先皇、逼迫太后,屠戮了周围一干兄弟、好色成性、贪财无度,这都是没有的事!”
戴瀚:“……………… 你不会讲话可以不说啊!”
话说到这份儿上,戴瀚也没法置之不理了,当即把他拘拿审问。审讯原录如下:
戴瀚:雍正六年十一月,内奉颁发上谕一道,内中宣示皇上继统登极之事甚为著名,你可曾见过么?”
范世杰:见过。
戴瀚:你既然看过上谕,该知道这三兄让位的事是无影响的,你如何又捏造这些话出来?”
范世杰:“小的住在山陬海澨之间,浅见寡闻,此一段总是称颂万岁至德的意思…… 又闻皇上序居第四,因此小的推想起来,该有三个兄长。”
戴瀚:“…………”
戴瀚平复了一下心情,继续审问:“你说三个兄长有抚驭之才。这抚驭二字,是有治天下能力的意思。这三兄是何等样人,如何见得有抚驭之才?”
范世杰:“小的只想三兄俱是圣祖皇帝之地,天家的龙子龙孙自然都该是贤才了。至于抚驭二字,小的年轻,不是不知,用错了。”
戴瀚:“…………”
戴瀚平复了一下心情,继续审问:“你到底听谁说的?”
范世杰:“上杭县城内人人传说,小的叔叔范上达回家曾言,朝廷家有个三爷,虽然有才,乃是秉性凶暴,做不得人君。小的听了急着,遂用在呈词里了。”
戴瀚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戴瀚平复了一下心情,继续审问:“你叔叔传说不过讲三兄虽然有才等语,并没有让位的话。这让位的话,是你叔叔说的,还是人传说的?”
范世杰:“小的只推想三兄既然秉性凶暴,这样的人,自然是做不得天下,就该退让了。”
合着全是你通篇脑补的啊!戴瀚平复了一下心情,继…… 实在是审不下去了,把范世杰收监之后,将他的呈文以及审讯记录放在一块,上交给雍正。
以雍正的眼界,也没见过这种奇葩,兴致勃勃读呈文,读着读着,又看到一段。
原来曾静指责雍正的其中一项罪名,是酗酒无度。范世杰是这么替皇上辩护的:“(曾)静何人斯,无以为也,圣君不可毁也,果有此段,是可忍也,必不忠也,是无义也,必不仁也,是无礼也。”
简单翻译:“你曾静算什么东西?就算皇上酗酒,你也不能这么毁君上,忍着就行了啊,非讲出来干嘛?真是不忠不义不仁不礼!”
雍正:“…………”
四爷提起朱笔,沉吟良久。砍了吧,人家确实一片忠心,句句都是帮衬;放了吧,这人帮衬还不如不帮。最后批了一句:“无甚悖逆不法之意,押交原籍去”
这种傻子,就不要认真计较了,总不能让朕为他再写一本《大义觉迷录》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