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六神磊磊
一
《鹿鼎记》里，有一出精彩的职场大戏，就是将军施琅巴结韦小宝。
这两人的对手戏，几乎每一句话都有学问，今天继续给大家专业拆解。
这一次，韦小宝带领施琅，开着大炮巨舰，去攻打神龙岛。你可以理解为一起去做大项目。
韦小宝名义上是主帅，其实什么也不管，施琅作为参谋管全盘，打仗的事全部包办。
然而金庸写了一个细节：舰船上，施琅去见韦小宝，给他指看一个海上荒岛，说：
“这个荒岛无名，请韦爵爷赐名。”
有意思极了。施琅干嘛来这一出？这个岛那么缺名字吗？
这里就是技巧了，叫做给上级找点事干。
韦小宝屁事不管，游手好闲，既然你没有事，施琅就主动凑趣，给你找事。
而且关键还在于你给他找的事的性质。有同学说我给韦大人找点事，让他去烧火劈柴，行不行？那保证你施琅回头就被他在皇上面前污蔑成屎壳郎。
给没事干的领导找事，就要找既轻松省力，但又是宏观层面的拍板、定调、指航、见格局的大事。
海岛无名，请韦爵爷赐名，是不是属于拍板、定调？是不是属于引领、指航？
而且这个事还特别有传诵度，有美誉度。日后大家说起来，韦爵爷统兵远征神龙教，沿途亲自给某某岛赐名，是不是千古佳话？
这就叫工作自己扛了，流量让给领导，施琅这个人是不是特别人精、特别会来事？
二
更精彩的在后面。
韦小宝给小岛取名，说我喜欢赌钱，那就叫 “通吃岛” 吧。
现在给你十分钟，让你猜施琅如何回答。
公布答案，施琅的回答是：通吃岛，妙极！妙极！大人您前关天牌宝一对，那是大人自己；后关至尊宝，那自然是皇上。这两副牌摊出去，怎不通吃？
这个马屁，是激光制导马屁，居然能绕弯准确拍到皇帝身上。
并且韦大人听了也很惊喜。你琢磨，韦大人是天牌宝，皇上是至尊宝，两人组了一套牌，你说韦大人脸上是不是增光添彩？
这套话术值得拿本子记下来，要考。
但是注意，使用这个话术有个前提条件，就是你拍的两位上级，他们的地位身份要有显著差距，绝不能接近，比如一个是皇上，一个是韦大人；或者一个总公司大经理，一个分公司小经理，这才行。
否则可能就会起到反效果，比如你拍南海鳄神马屁，说你是天牌宝，叶二娘是至尊宝，你们这两副牌摊出去……
南海鳄神保证勃然大怒，把你脑瓜子揪了，说你才是天牌宝，你全家都是天牌宝。
三
接下来是本期重点了，施琅将要开始他最精彩的表演。
海战开始之前，施琅请韦小宝不要上前线，到通吃岛上远远地坐镇督战。
通吃岛离打仗的神龙岛多远？整整三十里。
施琅是这样说的：
“请大人率领中军，在这岛上坐镇督战，务请不要上船出战。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，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，给大风吹坏了桅杆甚么的，不免动摇军心。”
他知道韦小宝怕死，有意这样安排。果然韦小宝闻言大喜，心想太好了，就算你全军覆没，老子都来得及开溜。
请注意施琅的措辞。他给的理由十分充分 —— 中军之地，必须稳固，这是理论基础。
万一大风吹折了桅杆之类，不免动摇军心 —— 这是具体实例。
这番话，有理论、有实践、有依据、有佐证，理由十分堂皇，完全摆得上台面。
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关键知识了：
历来我国职场上尤其是体制内，所有的话语大体可以分为两类，一类叫台面上的话，一类叫台面下的话。
所谓 “会说话” 的根本，就是能完成台下和台面两种话语的自如转换。
其中之一就是，把那些见不得人、上不得台面的事，用完全符合台面上标准的话语堂皇地说出来。
“韦大人您怕死，可别上前线了”，这话完全上不得台面。
但转译、包装成 “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”，统帅旗舰不可损伤，那就完全上得台面了。
四
举个类似的小例子，方便大家更好地理解。
《三国演义》里，曹操说，谁要践踏了麦田就斩首，结果下一秒自己就不小心踩了麦田。
尴尬之下，曹操只好拔剑，作势要自刎。郭嘉立刻道，《春秋》云：法不加于尊。
曹操沉吟良久，说既然《春秋》这样讲，那我姑且免死。
曹操为什么沉吟？是在评估郭嘉给的台阶是不是台阶。很快曹操得出结论，这是钢筋混凝土台阶，十足牢固。
这就是典型的用台面上的语言解决了台面下的问题。在那个时代下，《春秋》就是最最台面上的语言。
事实上，《春秋》里压根就没 “法不加于尊” 这句话，为了替曹操解套，郭嘉只好委屈一下《春秋》了。
明白了两种话语互相转换的基本原理，你就会明白很多事。
比如，为什么有时你明明拍了马屁，却让上级觉得相当不中听？为什么你明明对人释放了善意，对方却很难受？
多半是因为选错了话语体系，该用台面语的时候，你选择了台下语。
比如：
“丞相要不别嘎了，又没几个人看见，我们保证不说出去！”
郭嘉你死不死？
又比如陪领导打球的时候，你大喊：“喂多传给许总，多让他投几个！”
你意思是许总不行，得要你喂呗？你不让，许总就摸不到球呗？
五
况且，施琅还有一个细节特别到位，就是没有半点施恩居功的样子。
反而是连声感谢韦大人体恤下情，体谅兄弟们的迷信，您那么能打仗，都没有坚持要上阵冲杀。您为了我们牺牲太大了。
明明猜中了上级心事，却表现得像没有猜过一样；明明踩准了上级想法，却表现得像没踩过一样；不是上级沾了自己的好处，而是自己大大地沾了上级的好处。
《潜伏》看过没，余则成帮站长搞了斯蒂庞克，搞了玉座金佛，却从没表现出 “多亏了我吧”“请叫我财神” 的感觉。
这才是站长最喜欢他的地方，因为上级最烦的就是 “多亏了我吧”。
知道有个叫许攸的谋士怎么死的么，就是帮曹操打赢了官渡之战，然后天天骑着曹操的脸问：多亏了我吧？
都是不读金庸害的，你瞧瞧人家施琅。许攸要是早点读金庸，就没有这个事了！
到时候别说官渡，连台湾都是曹操的！
来源：六神磊磊读金庸 微信号：dujinyong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