厚重的貂皮大衣披在肩头,里面一身睡衣睡裤,穿的是拖鞋,但是干干净净 —— 感谢小妈对全家上下的照顾,虽然她不喜欢被这么叫,她说叫她妈妈,怎么可能呢?他的妈妈只有一个,那个人如今只在梦里出现,一双温柔的大眼睛,慢慢溢出泪水。如今他的家里,妈妈还能出现的地方,唯有他的梦。
又一次和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大吵一架,凌晨 2 点,他冲出家门,小妈追出来,把貂皮大衣拿给他,又急急忙忙回去伺候他父亲。
河边冷风如刀,地上枯叶被卷得悉簌簌地响,街头仍有行人三三两两,街头如同没有树木的森林,人影子晃动着却老也无法靠近。新千年马上要到,一股兴奋的气息在遥远的地方萦绕。他茫然四顾,桥头有一个棚子,下面雾气氤氲,他脚步不自觉地走过去,坐下来。这儿支起了只两张小桌儿,俩三个人很正式地坐着,用汤勺捞馄饨吃。大锅里还煮着几碗,有人要打包了带回家。一位大嫂守着一口大锅,手里的大勺搅动娴熟,一股子香油和葱花的香气扑面而来,他想起来自中午就没有吃饭了。
吃完了发现没有钱。旁边吃完了馄饨的大哥听他解释,自顾自点着一根烟:“哟,不给钱啊,身上的貂儿是真的吗?不是也值一碗馄饨钱,脱这儿吧。”
他脸腾的红了,眼睛热热地看着对方,那大哥把烟卷搁桌子上,站起来,冲他喊:“瞅啥瞅,不服啊!”
老板娘赶紧从锅后面出来,站在俩人之间:“算了算了,一碗馄饨,赊给你了。”
他觉得自己被冒犯,习惯性想去腕子上摘手表,发现手腕光溜溜的。他强调:“我明天还你双倍钱!”
那大哥噗嗤笑了:“净吹牛皮,你明天要准点能来,我包伍嫂子一个月的馄饨。”
他一听恼羞成怒,眼睁得老大。伍嫂子忙叫 “算了算了”,推着他走。
可他无处可去。
从家里出来时说了气话,内容是 “永远不回这个家”。这话他说过几十回,每次都又回去了。这次他想来真的。
又有几个人风风火火走过来,一身疲倦气,有一个眼眶通红。都一屁股坠在马扎上,有人留意到了他,问是谁,刚才那大哥代为介绍:“伍嫂子请的保镖!”
他又瞪眼,那大哥啪地一拍桌子要站起来,伍嫂子嗔怪那大哥:“老弟你这是干啥,看你嫂子赚这俩钱容易是吧。”
那大哥坐下了,说:“看在伍嫂子份上,不然早削你了。”
另外几个人起哄:“钱新港,你这么愿意让伍嫂子管啊,是不是想喝不要钱的馄饨啦。” 正说着,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来,众人急忙忙舀起来一个个,吹一吹,边吃边呵气,怕烫嘴。
他远远站着,冷风钻到他裤管里,光着的脚也冻得冰凉。伍嫂子招呼他坐到棚子底下暖和暖和,他走过来站在锅边,钱新港斜着眼催他:“吃馄饨不给钱还不帮忙收拾收拾?咋?怕把你貂弄脏?” 吃馄饨的人已走光,他一听连忙起身收拾那几个人吃空的碗,脚下绊着一双筷子,一个踉跄,手里一只碗啪地摔倒地上,伍嫂子赶紧捞起来,一看,碰掉了一个大豁口,用是不能用了。钱新港要削他,伍嫂子说 “算了算了”,他嗫嚅问伍嫂子这碗多少钱,他赔。看钱新港那脸色,恨不能踹他一脚。
伍嫂子心疼地拾起了碎片,无奈地瞅他一眼,问他咋不回家。他闭紧了嘴。钱新港说:“咋不回家,一看就是剥削阶级让家人赶出来体验生活了。以前我们厂老有,来干几天写个报告一交,就又开着小轿车泡妞去了。” 伍嫂子说自己准备收摊了,远远地,走过来一个披着旧军大衣的男的,嘴唇上衔着烟卷,过来先跟钱新港打招呼,又把他从头打量到脚,才问伍嫂子今天生意咋样。钱新港说:“伍哥,那我先走了。” 就迅速骑上自行车跑了。他呆站着,看伍嫂子和伍哥边收拾边说话。
伍嫂子临坐上三轮车,看他还杵着,建议他去住酒店,他想去,没带身份证。伍哥说 “那就去我家凑合一夜呗”,他居然有点心动。伍嫂子无奈地瞅了伍哥一眼,对他说:“那你只能跟在后面走了,三轮车坐不下。” 他猛点头。
这片家属院挺破败了,伍嫂子家在 5 楼,是套二居室,60 平米不到,旧,干净。他帮伍哥把东西搬上楼,好奇地看来看去。伍嫂子抱了一床被子、一张被单放在客厅的沙发上,伍哥想开口说啥,被伍嫂子一个眼神止住了。
秋虫在窗外鸣叫,窗外也不黑,有路灯照着。卧室门框上面的两块玻璃有了缝儿,能听见伍哥的小小呼噜声。
夜半,伍嫂子披衣去卫生间,他赶紧闭上眼睛做沉睡状。伍嫂子身体被光线镶了一层边儿,不一会儿,听见了卫生间用脸盆倒水的声音,然后门悄悄关上。他困极乏力,但是脑子里一片活跃,不知道自己家现在是什么状况,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在生气。朦胧中,他陷入睡眠,不知多久猛然醒来,听见吟哦之声,床有节奏地吱呀交换,女人的声音断续连绵,像在承受又在享受,献出了什么又被继续索取着,努力压抑,却怎么也忍不住似的,催得人的骨头酥软了。他躺在沙发上,盖着被子,一动也不敢动。
被鸟叫声唤醒,天还没有大亮。他睁眼四顾,卧室门大开,屋子里已经空了。他去卫生间,马桶无法抽水,旁边放着一桶积蓄的水,用来冲马桶。回到客厅,小方桌上放着两个馒头、一个煮鸡蛋、一碟子咸菜。他狼吞虎咽吃完,感觉从来没有吃饭这么香过。父亲一向瞧不起他瘦削的脸,纤细的骨头和黑漆漆的瞳孔,同样黑漆漆的头发,还微微有些蜷曲。他吃完了饭,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。这会儿父亲不在家。小妈接起了电话,声音很开心:“小宸!是你!你快回来!你爸昨晚一夜没睡,我也不敢劝他去找你。你回来他不知道开心成什么样。” 他知道父亲会开心成什么样,一定是拳打脚踢,指着鼻子大骂应该不足以缓解父亲的怒气。
但是还欠着伍嫂子的馄饨钱,还有一只碗的钱,还有昨天留宿,以及今天的早饭。
他回到了小妈那里,小妈知道了这个事情,和他一起商量怎么报账,是的,报账,因为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要告诉父亲去了哪里、花在何处。他有时候简直怀疑小妈是真的爱父亲这个人,但是为什么会有人爱父亲这样的人呢?
而后,小妈给了他 500 块钱,他去了伍嫂子的馄饨摊。此时是下午 3 点,他呆呆站着,今天的打扮妥帖多了,再次感谢小妈对全家上下的照顾。4 个小时过去了,期间有个别女孩子上来搭讪,被他茫然的目光逼了回去。他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看过大街,小时候不存在这么多的 KTV 和澡堂子,现在都挂着霓虹灯出来了。大烟囱枯寂,鸽子还是会飞过高楼之间,街道比小时候宽了,可是卖这卖那的门脸太多,街道又像是窄了,都有几次,他的裤管差点被车身碰着。人们走路的样子像是要去干一番大事业。
暮色笼罩城市,远远地看见伍嫂子过来,他一阵开心。她一个人,骑着三轮车,身子努力地坐一下右一下地用力蹬车蹬子,他赶忙迎上去,伍嫂子诧异了一下。他帮助伍嫂子卸东西,搭起棚子,摆放折叠桌、小马扎。伍嫂子站在椅子上踮着脚挂照明灯,一截子腰被拉长,双腿绷得直而且紧,他看着,怔了一秒钟。伍嫂子下来时候他下意识上前一接,接住了伍嫂子又软又紧实的身体,她身上肥皂的香味游进了他鼻腔里,他手上不由得加了一把劲。伍嫂子落到地上,穿上围裙开始快速地包馄饨。他帮不上忙。
过了一会儿,他突然想起来馄饨钱,抽出一张一百块钱丢到钱盒子里,说这是饭钱,另又抽出一张一百块钱来,说是谢谢伍大哥收留他。伍嫂子笑着说太多啦,他诚恳地说在外面住要这么多钱的。伍嫂子没有说话,过了一会儿,他看见钱盒子里那两张一百元不见了,只留下一些一元两元和五角。吃馄饨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,还有钱新港,钱新港看见他在,愣怔了一下,而后笑了:“真来送馄饨钱了?”
他点点头。伍嫂子问钱新港今天怎么样,赚了多少,钱新港不说话,隔了一会儿又说:“唉,你说我去南方怎么样?” 伍嫂子白了他一眼,说:“那你妈咋办?”
钱新港不再说话,眼睛盯着大锅里的雾气,过了一阵子问:“伍哥打牌呢?” 伍嫂子点点头。钱新港说:“十赌九输,不能靠那个。” 伍嫂子说:“那靠哪个?” 钱新港不说话了,仰头看着天,他今天比昨天文静了许多。
陆陆续续有人来吃,都自己往钱盒子里扔钱,然后坐下来等着。顺便看一身好料子衣服站着的他。他想想也觉得无聊,就冲伍嫂子点点头,走了。
他要去哪里谋职父亲早已经安排好,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安排的。父亲在别人面前,不管是上级下级平级,都和和气气,一回到家却总是阴着一张脸,从来不好好说话,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。父亲觉得自己的家人无法令人满意。
他现在只需要应付一下笔试,有个成绩,成绩不要差得离谱,然后走个面试过场就行。故此他手捧着书看,可是一听见父亲的开门声就心里发颤。
父亲睡下,房子里一片安静,他躺着,伍嫂子笔直的双腿老在眼前晃悠,还有那肥皂味儿。
又去伍嫂子摊位前,今天钱新港自始至终没有来。天气也不好,雨水从刚才开始就滴滴答答,忽大忽小,没有停的迹象,原本天气预报是说夜里有大雨的,现在看来提前了。伍嫂子不舍得收摊,想再等等看有没有客人。他扔了一张钱到盒子里,走到折叠桌前坐下来,说:“给我一碗馄饨。” 伍嫂子眼睛一亮,忍俊不禁地给他下馄饨。
煮好了端给他,他吃得狼吞虎咽。伍嫂子说:“我还不知道咋称呼你。” 他说:“我叫小宸。” 伍嫂子说:“还体验生活呢?” 小宸笑笑,感激伍嫂子关心他。伍嫂子说:“在哪工作呢?” 小宸说了个准备去的地方,伍嫂子一听,把脸一拉,说:“知道,大企业,我们厂子就是他们买的。” 小宸不知道说什么,沉默着听雨声。雨越下越大了。小宸本能地关心道:“还是回去吧?”
伍嫂子不吭声,伍大哥一直没来,伍嫂子也没法联系他。小宸说:“我帮你收拾。” 又拿出一张一百元,说:“我先预付这个月的馄饨钱。” 伍嫂子发愁地看了一眼雨,她的小棚子快支撑不住了,点头同意。
二人湿漉漉地到了家属院的 5 楼,只有几扇窗户明,有本事的搬走了,更没本事的不点灯。伍嫂子给烧了水让他冲,他走进了狭窄的卫生间,闻到了熟悉的肥皂味儿。
伍嫂子急急忙忙在卧室换湿衣服,一回身,看见他矗立在门口,张了张嘴要说什么,下一秒他就一步走上来吻住她的嘴,手同时覆上她的肩,沿着曲线往下滑,高高低低,沟沟坎坎,细细致致地抚弄揉捏,另一只手紧紧挽住她的腰,防止她挣脱,她也没空挣脱了,全无衣物了,就全无防线了。他把手换成了嘴,也不管她说什么,只做自己的事情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占有过什么,一直是那么被动的生活,今天完全转了一个身,好像镜头的旋转。他更进一步地要去占有面前的女人,他也知道对方会包容他、接纳他的。女人的呻吟声响起来,就是那天夜里他听到的那种。
他准备笔试的效率奇怪地高了许多,小妈为他高兴。笔试成绩一下来,那大企业的领导给他父亲打电话:“你不是说你儿子不行吗?太谦虚了。” 他父亲连连表示感谢,回头看他的目光里有了几分松软。
他步伐轻快地去馄饨摊,今天又没有见到钱新港,伍嫂子说他到南方去了,去了之后也没回来信儿,屋里头一个老妈妈整天想儿子。他冲口而出:“我觉得钱新港喜欢你。” 伍嫂子刹那间红了脸,他一阵嫉妒,走上前去,狠狠地搂住伍嫂子的腰。这是在大街上,虽然有馄饨车子和车子上的大锅遮着。
有时候到了半路,他也会停下来,拉着伍嫂子,就在某个建筑物的后面,甚至一棵大树后,深深吻下去,手在她身上穿梭,她身子瓷实,又绵软,其他地方细嫩得很,她的每一处都几乎不同,他的手流连忘返,恨不得将她融化在自己身下,又希望她足以承受住自己。时间并不充裕,然而他还是极有耐心,嘴唇一点点抚过她的背,手慢慢滑向深处,等她情欲破土而出,他太喜欢如那天夜里听见的那般呻吟声了。
伍大哥因为聚赌被抓,伍嫂子第一时间来找他,这让他觉得满足。他还从未为成人世界的事情而奔波过,更不用说被人依赖过。然而他只是一家企业的小兵,于是去求父亲。父亲敏锐地看他一眼,问这是什么人,怎么认识的。他说这是被他们企业收购的厂里的老职工,工作关系认识的,比较容易走极端。父亲深深看他一眼,好像觉得他突然长大了。
伍大哥回来了,看得出伍嫂子发自内心的开心,他突然问:“你是不是很爱伍大哥?” 伍嫂子没有正面回答,好像不习惯说爱不爱的。只说起了伍大哥刚进厂子的时候,多少女孩子眼热,帅气,爱运动,技术好,性格开朗,谁有啥事儿找他都帮忙。他听着听着,觉得伍嫂子穿越回到了另一个时代,那个不属于他的时代,他觉得想让伍嫂子留在他这里,他走上前,把伍嫂子的手拧在身后,一只手解开了伍嫂子的衣服,他在她身上狠狠吸吮出几个鲜红的吻痕,伍嫂子吓得直叫,又求饶,声音如同一只渴了的母猫。
伍嫂子接他的钱越来越熟练,也理直气壮,他也给得理直气壮。他已经不需要给父亲报账了。他给父亲和小妈各自送了一件小小的礼物,小妈居然感动得哭了,边流下眼泪边将头靠在父亲的肩头。他吓了一跳,小妈对父亲是真的有爱情吗?
然而伍嫂子还是要照常卖馄饨的,有个私营的小厂子找伍大哥去帮忙,这占用了他赌钱的时间。不消说,这小厂子是小宸牵线的,毕竟,那么多人要找活儿,而伍大哥的手艺也没有伍嫂子说得那般好。
伍嫂子安然地躺在他身下,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,他多爱这紧实的、滑腻的躯体,给他粗糙又无节制地承受的躯体。伍嫂子的小灵通突然响起来,她接起来,笑着大声说:“钱新港!你赶紧给我滚回来!你妈,我们厂里的老几个都去看了,你就仗着我们会管,是吧!” 她笑得发颤,这一刻这句躯体又离他十分遥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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